【原创/百合】姜暮

姜暮死了。等到这个曾经被所有人厌弃的女人死了以后,楚音才发现,由于生前不爱拍照,她在死后竟然没有一张能充当遗照的照片。
最后的黑白遗照,是18岁那年拍摄的一板一眼的证件照,少女姜暮眼神纯净木讷,眼角还未有皱纹。楚音一遍一遍仔细擦去镜框上的灰尘,心想,她还是很有几分好看的。
姜暮当年的同学下午时来过几个,四处走走看看,没过一刻借口工作又溜了。姜暮的朋友也来了几个,帮忙收拾了一会儿姜暮的遗物。姜暮的父母去为女儿处理身后事,把姜暮没成年的弟弟留了下来。小男孩出生的时候姜暮已经快二十岁了,姜暮父母追男仔生的,姐弟俩没什么感情可言。他坐在房间里自顾自地玩手机,楚音指着刚装裱好的遗照问他:“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?”,他头也不抬:“知道,是我姐。”
“你想她吗?”
“不想。”
“你知道她去哪了吗?”
“死了。”

姜暮是出车祸死的,中国每年有二十万人会死于交通事故,姜暮是那二十万之一。她是当场死亡,身体被撞飞到旁边的栏杆上,直接推进了太平间,楚音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。
楚音始终不愿相信姜暮死了,一直等到看见她冰凉的尸体,她才不得不逼着自己承认,姜暮已经死了。
她打开了姜暮的箱子,看见厚厚一叠整齐码着的素描本,那是姜暮最宝贝的东西。从与她初中同学起,楚音就知道她最喜欢画画,常常坐在教室窗边,对着窗外的香樟树一画就是老半天。她偶尔还会在窗沿上偷偷撒一些面包屑,吸引树梢的那些鸟儿过来吃,那些小鸟怕人,却不怕她。鸟儿们享受美食,她享受着笔下的画。
然而,有些素描本却被蹭破了封皮,纸侧有大片大片的污渍,是泥土的颜色。中学时被起哄的坏学生们从三楼扔下的本子,楚音一直以为她早就扔了,没想到她还一直留着。她抽出其中一本,看见温柔的笔触跟着污渍绘出了一团旖旎的花。
姜暮的两个朋友围过来,问她这些该怎么办,楚音合上本子,轻轻吐了一口气:“都烧了吧。”

曾经和所有人一样,楚音不喜欢姜暮。要问理由,因为姜暮是十足的“土肥圆”,走在她身边,连同周围的人都显得廉价。
初中,女孩们的青春刚刚来到,紧随而来的是对时尚的狂热追逐。这时候一旦出现一个温顺的土包子,成为众人的排挤对象是件非常容易的事,更何况这个土包子还没有长开。楚音记得第一天报到时,姜暮尚会主动过来和自己搭话,等到高中毕业的时候,她已经只会蜷缩在教室一角了。
那个时候的姜暮,眼神还是亮的。
她不知道她的眼神是什么时候熄灭的。
初中与高中相邻,意味着两校生源相近,也意味着对姜暮的排挤从初中一直持续到高中。楚音在很长时间以后,才发现姜暮心中一直对自己的母校心存怨艾,那时候她们已经同居了整整十年。而在此之前,楚音还以为她是天生的哑巴,只会沉默忍受。
那是两人之间罕见的吵架,姜暮不善言辞,被逼到最后,终于崩溃道:“楚音,我恨透你,恨死你们了!已经毕业四年了,你们为什么不放过我?!”
楚音才知道,原来在姜暮眼中,自己与那些人一直都是一伙的。
也确实是一伙。
她和姜暮初中就是舍友。初中时学校强制寄宿,宿舍是八人一间,上下铺,因为她占了最后的下铺,姜暮就只能睡她的上铺。刚入学的时候,姜暮长发及腰。某天晚上睡觉,姜暮的长发从上面垂了下来,她听她打呼噜打得心烦意乱,于是伸手用力一拽——
后来的姜暮再也没留过长发。
再往后就是高中,为了方便,许多学生在学校附近租住,她和姜暮也不例外。是她先提议的一起租一个小房间,一年两千,平摊下来要比住学校宿舍划算一些。姜暮没吭声,她就当她默认了,兴冲冲去挑房子。所以之后当发现姜暮把行李搬去了学校的宿舍时,她发了好大一通火,揪着姜暮四处说她背信弃义。
最终妥协的仍是姜暮。
高中的姜暮逐渐长开了,褪去了婴儿肥,身材修长,皮肤也要比初中时的土包子更白皙细嫩。只是穿衣品味一如既往的糟糕,楚音充满妒意地心想,果然是土包子。这么想着,她隐约又得意起来。最开始说姜暮“土”的人也是她,只是她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并不知道这句话以后对姜暮的影响有多大。有几次姜暮试图做出改变,可是搭配出来的效果更加糟糕,嘲笑声更加大了。久而久之,似乎连姜暮自己也默认了这个事实。
然而她还是比以前更耐看了一些,也因为升了高中,学业加重,许多人没那么多精力再去嘲笑讽刺她,姜暮也终于有了些许喘息的空间。就在这个时候,姜暮也有了自己喜欢的男生,她开始偷偷摸摸学起化妆,试图搭配自己那几件土得可以的衣服。楚音帮她转递了几次情书,心中的不满疯长起来,不知道是为男生对情书的不屑,还是为姜暮的蠢不自知。
感情史一片空白的姜暮,当然看不出来男生是喜欢楚音的。
而楚音的这种不满,在姜暮看见男生和她的告白短信时达到了顶峰。她洗完澡出来看见女孩呆呆地坐在床边上,手里还拿着她的手机。即便这样,她还是很蠢地说:“对不起,我没想到你和他……”
她只能这么说,因为楚音是她的“朋友”,是唯一的“朋友”。
路边野生的枝桠对寻常人来说或许一文不值,但当一个人深陷淖泥时,干枯的树枝却价值千金。
姜暮可以失去她的爱情,却不能失去她的楚音。
哪怕这个人本质厌恶欺侮她,哪怕她同样恨透了这个给自己带来六年灾难的人。

将姜暮的遗物收拾完毕,送走她为数不多的那两个朋友之后,楚音终于得以喘几口气,躲到楼道里抽上一根烟。抽烟的习惯是中学时就有的,这两年烟瘾有逐渐加大的趋势,以前姜暮不肯她抽,现在总算没人能管着她了。但是楚音抽着烟,却很希望有个人拿着扫帚从屋里出来,给她扫掉满地烟灰。
不知不觉,她们已经同居了十二年。高考填报志愿,姜暮被她逼着填报了同一所大学,两人的一切被紧紧捆绑在一起。楚音不明白姜暮为什么这么顺服蛮不讲理的自己?分明她们连朋友都不是,一起生活十二年了,连饭菜都无法共享,需要刻意分开。
可是最了解姜暮的是她,最了解她的也是姜暮。正如现在——楚音低头,看见门背后还贴着一张便签,叮嘱楚音记得关窗,预报大雨,而她有夜班。那是一周前她留下的便签,而那场车祸,也就在那天的傍晚,她公司前的那条马路上。
她们相处起来就像是世间那些两看相厌的夫妻,感情在漫长岁月里消磨殆尽,在余生狠狠纠缠。
可是没有人想过离开。

楚音爱上姜暮,与她开始折磨姜暮是同一时间。接近姜暮,要与她做朋友的是她;最先背后撺掇学生们,孤立排挤姜暮的也是她。那个时候,社会上还不流行“校园暴力”这种说法,孩子们也肆无忌惮地对身边一个无害的同学释放恶意。而最初的由头,只是楚音好奇,一个性格沉默懦弱,天性逆来顺受的人,到底要被逼到什么地步,才会彻底爆发?
她好奇,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人,在这样的压迫下,依然保留着温柔,懦弱却又坚强,心中还会有一片柔软的净土?
姜暮唯一一次爆发,是班上的小太妹欺负她时,连坐了一个帮她说话的小个子女孩。向老师报告霸凌事件的小个子女孩被怀疑后,板凳上被撒了图钉。无法忍受的姜暮终于站起来说,是我告诉的老师,你们要针对我就针对我,干什么要牵连别人?
她终于得偿所愿,小个子女孩再没被针对过,而她却被那些女生堵在教室里拳打脚踢。为首的太妹长得好家境好性格也嚣张,揪着她的头发边扇巴掌边笑说:你他妈也好意思去老不死那里告状啊?信不信我现在把你扒光了他也不敢拿我怎么样?嗯?
楚音扮演的是那个“好人”,适当的出现在门口,提醒她们:“赶紧走吧,校长好像往这边来了。”
她把姜暮从地上拉起来的时候,感觉她的手是冰凉的,头发被揪得乱七八糟,挂彩的身体也打着颤。姜暮趴在楚音的身上嚎啕大哭,但也清楚的知道,楚音从开始就站在拐角的走廊上,目睹着自己被太妹围住群殴,无动于衷。
她知道,她全部知道,从一开始那些嘲笑攻击她的话,都是楚音先说的。
然而除了楚音,这个世界再没人能让她伏在肩膀哭泣了。
她懵懂地感觉到,楚音既厌恶她,又爱她。

姜暮的父母这时候回来,带走了他们的儿子。苍老的妇人认识楚音,几番欲言又止,最后向她道谢:“一直以来谢谢你关照着我们家小暮了。”
“伯父伯母节哀。”楚音捻灭了烟头,“是姜暮一直在照顾我才对,我还没来得及谢她,哪知道就……”
“我听姜暮提起过你,她说你是好人,一直在帮她。”妇人哀伤地笑了起来,似乎姜暮真的是这么说的。楚音在那一瞬间竟有些悚然,姜暮不可能这么说,她可以对谁都是好人,唯独对姜暮不是。
“你们要带姜暮回去吗?”
妇人短促地“嗯”了一声,似乎不太想提起这个话题。不过她们的家乡是座不大的小城,横竖就那几个墓园,找起来也不算很难。
在他们离去之前,楚音问出了她最后一个问题:“这孩子叫什么名字?”她指的是姜暮的弟弟。
“姜晨,叫姜晨。”
黄昏死了,之后确实是黎明。
姜暮。她好笑地心想,你猜猜看,你的父母,你的弟弟——你的至亲,会用多长时间把你遗忘干净?
到那时候,只有我会记得你,只有你最恨的人会记得你。
你最恨的人,是最爱你的人,也是亲手将你推去深渊的人。而当她后悔的时候,已经很晚很晚了。

楚音想起了当年。
她想起那年,年少的她与姜暮初次见面,少女姜暮目光闪亮,轻轻地说:“我叫姜暮,黄昏的暮……你叫什么名字呀?”
她想起那年,初中毕业前夕,姜暮憋紧了泪水,茫然地看四周的同学嬉笑着传递剪刀,将她的照片从班级合照上减去。
她想起那年,姜暮改完志愿疲惫不堪地对她说:“楚音,你非逼着我死才满意是吗?”
她想起那年,窗外的春光明媚,鸟鸣声声,她缩在位子上涂鸦,笑意悄悄爬上嘴角。
她想起那年,她酒醉后强迫她与自己接吻,她醒来后依旧冷淡漠然视她为陌路人。
她想起现在,姜暮终于死了,也或许是终于解脱了。她的灵魂第一次露出了报复的笑容,在高空凝望着楚音,低声施下最恶毒的诅咒:
“我原谅你,楚音,我原谅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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