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城拟/扬宁,微通泰】百题扇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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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脑洞有毒历史太渣,有啥事千万别撕好好说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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备注:维扬=邗=扬/州,江宁=小越城=南/京

亭间=泰/州,紫琅=南/通(元代后),静海=南/通(元代前),

山阳=淮/安,盐渎=盐/城

朱方=镇/江,棠邑=南/京/六/合

姑苏=苏/州,会稽=绍/兴,延陵=常/州

梅里是春秋吴国的前国都梅里,跟无/锡不是同一个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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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百题扇

  

  ——九州不复罢干戈,生人生人将奈何?

  

|1|  

  江宁匆匆忙忙赶到扬州城的时候已经是薄暮时分,这座古老的城驻守在黄昏的残光中,气息奄奄。城中人烟寥落,连平日里多情的杨柳都萧条起来,在街上走着,只觉阴风阵阵。有粗壮的槐树还在熟悉的小巷巷口,江宁记得很清楚,这棵老槐还是那年维扬在永乐帝北上后植下的。他走上前,看见树干上尚还零落着不少刀痕,深色的树斑仿佛是凝固干涸的血,江宁的心微微抽痛开来。在很久以前,曾有人为此番情景写下“废池乔木,犹厌言兵”这样的诗句过,那时候重病的维扬还会拿这诗跟他们打趣,气得山阳几乎要跟他发火:“哪有人这么咒自己的?你再这样下去别想着我们再管你!”但现在那个人再也不能了,他死了。江宁不相信那个坚韧洒脱的人会死,直到今天亲眼见到扬州城这般情景,他才能得以确定,维扬真的死去了,他永远都见不到原先的那个维扬了。

  

  悲痛侵袭着江宁的大脑,当他路过那条风景依旧的河流的时候,他几乎以为维扬会撑着小船过来迎接他,嘴里闲不住地一口一个“金陵大公子”来调侃着他,可是没有。撑船来接他的是维扬的那两个妹妹,一个是亭间,一个是紫琅。紫琅撑着船,看见江宁立刻没好气地别过头,手里故意大着动作,把水花几乎要拍到腰间。亭间撩开船篷的布帘子喊他:“上来吧江宁哥,再晚城里就该宵禁了。”

  

  江宁进了船篷,船篷正中摆着一张简陋的茶几,亭间早已经泡好了茶。她泡茶的功夫还是不错的,但江宁没心思喝,抿了两口就放下了,急不可耐地问她:“怎么样,扬州的新城魂找到了没?”

  

  亭间摇了摇头:“新城魂哪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的。”她指了指茶碗,“你先把茶喝完——这是我特地配的药茶,你可别浪费。你们那边也不好过吧?”

  

  江宁皱紧眉头,端起茶碗将茶一饮而尽,茶水是苦的,果然掺和着淡淡的药味。他说:“还好,那些人没对我下狠手,这点痛不算什么。倒是姑苏他们几个情况不太妙。”

  

  “怎么说?”

  

  “我没去看——也没办法去看。他们把我盯得可严了,就生怕我和他们一起闹事。我这次能来,还是用‘过来帮忙寻找扬州新城魂’这样的理由,往那边百般求来的机会。”

  

  “是吗……也对,连紫琅也没法去呢,你是前朝遗都,更没办法去了。”亭间说着说着难过起来,眼眶有点红了,“也不知道苏姐现在怎么样,我和紫琅好担心她。”她见江宁把茶喝完了,便把茶碗收拾进旁边的竹筐,又从竹筐里拿出来一件用白手帕包着的长物。东西不是很大,亭间拿在手上,犹豫了很长时间,才在江宁惊疑的眼神中推给了他。江宁接也不是拒也不是,直到亭间开口:“江宁哥,你收下吧。这是哥哥的遗物,你记得要好好保管。”

  

  “可是……”

  

  “这应该也是你的东西,所以我和亭间才决定给你的!”紫琅探进头,对着江宁冷哼一声,嫌恶地说,“别聊了,到家门口了!”

  

  “紫琅,怎么说话呢!”亭间斥了她一声,于是紫琅撇了撇嘴,头缩回去了。亭间叹了口气,又对江宁道歉。见江宁一心盯着维扬的遗物发呆,亭间说:“这是把扇子……”

  

  江宁回过神来:“……扇子?”他疑惑地重复着,脑海里不断检索着他与维扬的往事。他不曾记得自己曾将一把扇子落在维扬这里,也不记得自己与维扬有什么关于扇子的旧事。

  

  但亭间点头,语气平静,确凿无疑:“应该是你的,不会错的。哥哥的遗物我们只寻回了这些,你如果对哥哥还有点感情,就好好保管它。”

  

  “……我会的。”

  

  三人下了船,紫琅将船栓在岸边的木桩上,亭间在前面引路,带着他走过曲折的小巷。小巷和外面的街道一样安静,偶有人声,人声也是零落的。有家院子里的樟树长得很茂密,这时节尚开满了细小的白花。亭间带他走到这里,在小院的门前停驻,开了锁。回头她对他说:“这房子太破陋了,比不上以前,你还得将就一下。”

  

  “以前的那房子呢?”

  

  亭间摇头:“可别提了,早成清廷的了。而且就算没被他们鸠占鹊巢,那房子被烧了砸的那么烂,也不能继续住的。这处院子还是以前……那时候买下来的,没想到现在倒是派上了大用场。”她开门走进去,里面的场景显现出来。这是个二层小楼,不大的院子被圈出一块地种着各样的菜,还养了些小鸡仔,被拦在窝里惊慌地扑腾着翅膀,单看样子分明就是一户普通人家。亭间匆匆进了灶房准备吃食,紫琅指了指二楼左边的房间,不高兴地说:“你房间是那间,喏——上楼梯小心一点。”她把江宁推开,自己也跟着进了厨房。

  

  江宁站在院子里,仔细地打量着。这么小的院子他已经很久没住过了,他想扬州肯定也从没住过这么简陋的屋子,那男人在自己的地盘富饶惯了,这种连腿都伸不开的地方是住不来的。亭间和紫琅真不像他啊……这世界大概再没有什么人能像他了,哪怕找到新的扬州城魂,也不可能再是他了。江宁暗自叹息,心里还是伤感,然而他也明白这不过是城魂最终的归宿——消散或托生成新的城魂。他是知道的,他也知道,紫琅对他的不满是因为惨剧发生当时那些人的袖手旁观,是明廷的无动于衷,是他的无所作为,可他那时候早已力不从心,怎么可能去?没有人知道这些日子他梦见过多少次维扬那双漂亮的眼眸,那双眼睛湿漉漉的,眼眶红着,眼皮子底下有多少对命运的哀切就有多少对他的怨毒,深入骨髓,刻骨铭心。现在的维扬已经死了,清廷将他的死布告天下警戒众人,曾经繁华的江南亦是千疮百孔——曾经属于他的江山如今皆是哀鸿遍野,兄弟姊妹死得死伤得伤,而他无能为力,只能在心中一遍遍的忏悔。他恨啊!可是恨有什么办法?他已经没有办法了!他所有的一切——包括维扬,他们都没了!

  

  他进了堂门,厅堂里颜色暗淡,泛着一股陈旧的尘灰味,而墙壁潮湿着,木梁生着霉斑。通往二楼的木梯是老旧的,破着洞,踏上去的时候吱呀作响。他无意间低头看过去,一双眼睛在发光,是老鼠。换在平时,江宁定是要皱眉头的,可在如今这种时候,他握紧手中维扬留给他的扇子,轻轻地、悲哀地笑了:“你是来可怜我的?”

  

  小老鼠吱了一声,连忙隐匿在阴影里了。江宁站在木梯上打开扇子——这是把折扇,檀香骨迦南坠,扇面绘着画,一边还题着字,是维扬的草书。江宁一路辨认着,辨出头一行写的是“风吹柳花满店香”时他正走到房间。江宁突然想起来亭间为什么说这扇子是他的了——这还是崇祯时的往事,那年维扬来应天府收一把古扇,临别时两人喝酒消遣,他随口埋汰维扬收了那么多宝贝却不肯送他一个。那时候维扬微笑着说:“要送金大公子的话怎么可能拿旧的给你,多不好。你想要的话我正好认识一位制扇的老先生,回去给你做一把。”江宁一直以为那不过是维扬众多戏言中的一句,没想到他却是认真的。他盯着最后那一句“请君试问东流水,别意与之谁短长”看着,悲从中来——那一次确实是他和维扬最后一次见面。

  

  “你放心……我一定会找到他的。”江宁摩挲着扇面,在心底默默说着。

  

|2|

  

  “各人都有自己的难处,你这样埋怨针对能干什么呢?”亭间听见声音便知道来人,她没有回头,只轻声责备着自己的妹妹。紫琅一边帮忙择菜一边哼哼唧唧:“我就是心里不爽,那家伙有难时隔岸观火,人死了再跑来有什么用!”

  

  “你也当了这么多年城主,难道还不知道这话太过强人所难了?你呀,还是小孩子习性。”亭间说着,择完菜走到灶膛边准备生火。紫琅噘着嘴嘟囔:“是是是,哪像你整天老妈子呀。”亭间一时失笑,不知道该怎么回她这个爱犟嘴的妹妹了。紫琅顿了顿又抱怨:“我真不想把那个扇子给他……”

  “那是哥哥特意做的。”

  “就是因为特意才更不想给呀!”她气鼓鼓地扭过头,亭间说:“你跟在哥哥身边的日子也不少了,又不是不知道哥哥的心思。江宁哥也对哥哥有情,你没瞧见他也正伤着心呢?”紫琅撇了撇嘴,不说话,从水缸里舀了水,将菜洗了,又舀米去淘——这时候她被亭间喊住了,亭间说:“对了,你这么长时间呆在这真的没关系吗?”

  “什么?”

  “我是说,你应该回去了。”

  紫琅总算明白她指的什么了——她挑了挑眉毛:“怎么,你这是要赶我走?”她冷笑一声,只管埋头挑着米粒里的沙烁,“泰州你可别忘了,我现在可是跟你一样是属扬州府的。”

  “我……”亭间张了张嘴,最终叹了口气,不说话了。她能说什么?紫琅作为通州,如今确实属扬州府没错,加上扬州的新城魂还没找到,她完全有理由待在这里。可是亭间是不愿意她来的。维扬去世,只剩她们俩姐妹,这世道又对女子严苛,行事必须处处小心。若当今是太平盛世她巴不得天天与紫琅相见呢——可现在是什么时候?

  并且还有那件事埋在她的心底——亭间心口一窒,不愿再想下去了。紫琅淘完米,催着亭间生火,自己去取案板。亭间说:“你放着吧,一会儿我来。平时你也没做过这些事,万一切到手怎么办?”

  “我怎么没做过了?”

  紫琅不满意地说着,为了证明自己,她把案板搁在桌上,拿着刀,将刚择完的青菜剁得咚咚响。亭间又要叹气了,这次她是开始心疼案板。她只得扶着额头,按了按太阳穴:“又不是在剁骨头,用这么大劲干什么?照这样案板迟早要报废。”紫琅不吭声,倒是听进了这次的话,力道小了下去。亭间生完火,把饭煮上,就过去帮忙,无意间从窗户里瞥见江宁站在二楼窗边。

  “他在干什么?”她纳闷地多看了几眼,紫琅说:“谁知道他呀?”亭间去洗了把手,这期间紫琅倒先开口了:“亭间……”

  “你喊我什么?”

  “好吧,亭间姐!”紫琅颇有些不情愿地改口,“那什么,我们底下该怎么办?”

  “唔,走一步看一步吧。”亭间沉思道,“没关系,总会找到的。江宁哥来了也能帮我们不少忙,我们毕竟是女子,有时候一些事不方便……”

  “我不是说哥哥的事!”紫琅打断她的话。

  亭间愣了愣:“那你是指什么?”

  “我刚才算了一下,我们的钱应该撑不到重阳吧?”紫琅说,“你告诉我实话,我们底下该怎么办?你有打算吗?”紫琅抿了抿嘴,“还是说你等着官府的救助?他们巴不得治我们呢……”

  “这你不用操心。”亭间打断她的话,“以前礼法不严的时候我也是跟着哥哥和山阳他们出去干过的,大不了再操一次旧业。”紫琅听了这话,回过头盯着她的脸看。确实,相比于妹妹丰满柔和的身线,姐姐更加清瘦,她与兄长维扬的容貌肖似,声音也偏向雌雄莫辨的清朗,若是打扮作男儿郎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露馅。可是——紫琅嘲讽地笑了:“你想得倒美,扮男装?你准备当尼姑去出家还是被那些蛮子拉出去砍头呀?”

  亭间被她这话一堵,一时间沉默下来。紫琅恨恨地把刀插在案板上,拿铲子挖了点猪油去炒菜了。边炒菜她一边哼哼唧唧:“落雨落雪,冻煞老鳖;老鳖告状,告诉和尚;和尚念经,告诉观音,观音打卦,打给马褂;马褂挑水,挑给小鬼——”她哼到小鬼时蹦了起来,嫌恶地往地上呸了几声:“呸呸呸,什么鬼不鬼的,真不吉利!”她炒完菜,把菜盛到一边的盘子里。

  “我去找山阳。”亭间抬头,轻声说。紫琅闻言吃惊地看她。

  “江宁府既然作为江南省巡抚衙门的驻地,江宁哥肯定是不能在这里呆太久的,差不多三五天后就得走。”亭间说,“他走之后我去找山阳……他和我同辈,也是由哥哥带大,我去求他,他不会不管的。”

  “现在自身都难保了,他哪会有闲力管我们?”

  “总比南边苏姐他们的情况好多了。”亭间若有所思,“如果他也不肯帮我们那就没办法了,只能挨着等那些人大发慈悲……到时候你回通州吧,呆在通州总比这里强。”

  “……那你呢?”

  “我留在这里。”

  “别在这里胡嚼屎了!”紫琅一蹦三尺高,还想继续反驳什么,却被亭间按住了颈部。她瞬间浑身僵硬:“你干嘛!”

  “胡闹的是你才对。”亭间沉声说,“你身上也有伤吧?你以为我不知道?”

  紫琅的后颈有一条伤痕,长长的,虽然不算很深,但至今仍时不时发作,每次发作都会令她疼得死去活来。这件事她瞒得死死的,一直小心翼翼地藏着,没想到亭间还是知道了——不仅知道,还早就知道伤痕的准确位置。被自己的姐姐戳穿,她吐了口气,像泄了气的皮球,有气无力地招架: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

  “你每次疼得躲在被窝哭,我都能听见啊,我又不是聋子,更不瞎。”亭间叹了口气,“是那些人留下来的影响吧?”紫琅点了点头。于是她按住自己的妹妹,往衣领里面看了一眼,之后给她边整理衣领边说:“作为城魂受伤的话,伤口是需要很多年才能愈合的,你至少还得等十多年。”

  “啊?”紫琅瞬间紧张起来,“那新城魂会不会也是一身伤口?”

  “这倒不会,如果旧城魂死了,出现的新城魂是小孩子形态,没有伤口,但一般也没有记忆。”

  “小孩子?”

  “嗯……”亭间的脸色不大好看,“所以很难找就是了。那个时候的情况是一样的,我找到新城魂的时候,她是个小乞丐呢。”

  “新城魂?”紫琅的注意力瞬间被这个词吸引了,她好奇地问,“那个城主是谁啊,我怎么不知道?”

  亭间揉了揉紫琅的头:“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。”她端起灶台一边盛好菜的菜盘,转身离开了厨房。

|3|

  “喂,你是不是叫金陵?”

  “男子汉大丈夫的,你别哭了嘛!再哭鼻子我就走了!”

  “哟,金陵大公子,稀客啊,自个儿事那么多,怎么想到来我这的?”

  “金陵啊金陵,你这算不算是——自荐枕席?”

  梦中的声音在这句调笑之后戛然而止,熟悉的人影浅浅笑着,消散在他面前。江宁猛地从梦中惊醒,喘着气,木愣愣地盯着头顶上破旧的屋梁看。这算不算是夜深忽梦少年事?

  大概是到了扬州地界,往昔的记忆如潮水涌来,萦绕在脑海中挥散不去。江宁再也没办法入睡了,他起身下床,手无意一探,摸到枕边摆着的扇子。他抚摸着这把扇子,心里更加难过了。窗外月光明亮,他想借着这月光再看看这扇子,却扫见院子里抱头坐着的人影子——维扬?他几乎想惊叫出声,再一看,原来是亭间。在维扬带大的几个弟弟妹妹中,亭间是呆在维扬身边时间最长的,容貌也最与维扬相像。江宁吐了口气,轻手轻脚地下了楼。

  “江宁哥?”亭间看见他来,连忙起身。江宁低声问:“怎么不去睡觉?”

  “……没什么。”亭间叹了口气。

  两人在青石阶上坐下,各自满怀心事,江宁心乱如麻地摩挲着手里的扇子。维扬死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形?他不知道,他只知道从扬州城逃难来的人告诉他,池塘都被填平了,街中尸体堆砌在一起,血海尸山,大火也烧不干净。他只知道他只知道清人来到他的南京城后的那份布告:

  昨大兵至维扬,城内官员军民婴城固守,予痛惜民命,不忍加兵,先将祸福谆谆晓谕。迟延数日,官员终于抗命,然后攻城屠戮,妻子为俘。是岂予之本怀,盖不得已而行之。

        嗣后大兵到处,官员军民抗拒不降,维扬可鉴。维扬可鉴!

  “你们当时……在吗?”江宁开口,低低地问旁边的亭间。后者愣了愣,很快明白他的意思,她摇了摇头:“我不在,那个时候哥哥把我送回泰州去了,他说我只要安静地呆着,一切有他在就好了。”

  “那维扬的尸体呢?”

  “封刀之后和尚们开始收殓尸体,我那个时候回扬州的……我在龙头关找到的哥哥。”亭间回忆起了那时候的情景,鼻子开始发酸,可她还在勉强维持着冷静,“那条河道漂着的尸体太多,我一眼根本看不过来,不过好在那几天大雨落得凶,哥哥的衣服被龙头给缠住了,所以没有飘走。收完尸体我就立即告诉你们了。”

  江宁看了她一眼,眼神复杂。“对了。”他说,抬手将扇子递给亭间,后者疑惑地看着他。“这扇子我想来想去,还是你们姐妹来保管比较好。”江宁说,“毕竟是维扬的旧物……你们不愿保管,等找到新城魂之后交给他也行。”

  “这怎么行?本来就是哥哥准备给你的。”亭间急忙摇头,但在江宁执着的眼神中,她最终还是接过了扇子。江宁问:“关于新城魂,你有什么头绪吗?”

  “可能被庙里收养了。”

  “庙里?”

  “嗯,和尚……”亭间喃喃说道,“那天我奔来扬州,和尚在收殓城里的尸体,我无意听两个和尚聊天,说某处在尸堆里居然找到了一个婴孩,只是我当时没想到哥哥真会死,所以没有听下去……后来我打听着,又打听不到了。”

  她顿了顿:“或者早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带走关住了……我没敢告诉紫琅,怕她冲动。”

  江宁沉默片刻:“……你们去这些地方确实不方便,我去找他,交给我好了。”

  “那真是麻烦你了。”亭间苦笑道,“其实对他来说,庙里也是个好归宿。”她说完这话就住了口,但江宁已经懂了她的意思。对于汉人来说,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他们这些城魂虽说无父无母,规矩束缚得也少些,但活在世上这么多年,多少也是受了这些观念影响的。维扬生前、包括其他诸多城魂,在这方面并不是变通的人——他如果活下来,也不过是生不如死,得时刻沉浸在自责与懊悔里。江宁叹了口气,站起身来:“已经晚了,去睡吧。你哥哥不在,你们姐妹得照料好自己才行。”

  亭间也站了起来,却是吞吞吐吐,迟疑不决:“江宁哥,有件事我还得告诉你……”

  “嗯?”

  “新城魂……大概和上任城魂相貌是不一样的。”亭间低声说,“可能你大约不知道,紫琅就是蒙人那会儿出来的新的通州城魂。”

  江宁一瞬间惊诧地睁大眼睛:“通州的城魂换过了?我记得那个时候……”我记得那个时候重伤的明明是维扬。他想这么说,但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。他是想起来了,好像当时通州城魂确实不叫紫琅,而是叫静海。亭间苦笑道:“静海跟我们不怎么联系,感情不深,你不知道她正常。”

  “紫琅知不知道这事?”

  “不知道,怎么可能让她知道。她的县志那时候全毁了,哥哥也不让说呢,说索性瞒到底。紫琅的性子比静海好多了,但一些事还是像她。”亭间说。

  江宁吐了口气:“我不会告诉她的。相貌是真的一丝一毫相似之处都没有吗?”

  亭间犹豫地想了想:“应该是没有的——其实我也忘了很多事情,只记得静海从小被当着男孩子养,相貌比寻常女孩英气得多。”这话一说江宁便明白了其中的差距。紫琅的容貌算不上柔,但也是眉目秀丽的——维扬曾经无意间提过,说紫琅长得不太像他,倒有点像姑苏了。他们这些城魂的长相都是由百姓的血脉决定的,元代前的通州一直为兵家长据过,因而即便城魂是女子,也是英姿飒爽的巾帼。可事实上他的注意力全在亭间的那句“忘了许多事情”上——自元至今,对于城魂来说不过短短几百年,亭间作为静海名义上的姐姐,如果连她都回忆不起来,那么这世上真没多少人能记得起“静海”这个人了。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:“我知道了。”

  江宁转身回屋,思绪却飘得远远的,那些更年的旧事像是抹不掉的墨痕,在他脑海里越浮越清晰。亭间的话将江宁内心深处的那丝恐慌给彻底引出来了——他几百年之后会不会连维扬的脸都会忘记?他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天,会把他与维扬之间的那些往事都忘掉?他会不会甚至连自己的心意都忘得一干二净?那个温柔的、对他微笑着的维扬,他有一天真的会忘了他吗?

  江宁几乎不敢再想下去了。对于未来无知的恐惧在一瞬间将他包裹其中,几乎令他窒息。维扬不在了,可这座名叫“扬州”的城还在,只要还在,就能生出新的扬州城魂,亭间和紫琅总会有新的兄弟可以依靠。可他呢?

  属于他的维扬只有一个啊。

|4|

  邗沟附近种着大片大片的腊梅林。

  初春的腊梅花开得正好,黄艳艳的,把整个沟边都熏得喷香。这时候正是正午时分,太阳照在人身上,暖烘烘的,只是寒风尚还吹得很冷。棠邑抱着胳膊走在邗沟边,走了好久都没见到邗当成家来住的那条小船,一直走到腊梅林边,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喊起了邗的名字:“喂!邗!邗城!”

  她身边的那棵茂密的、古老的腊梅树闻声抖动起来,抖落了大片的腊梅花,落满了棠邑一身。棠邑下意识地抬头看去,一颗脑袋倒悬着出现在她面前。“啊!”她被吓了一大跳,连连后退了好多步,才认清是自己的好朋友。罪魁祸首大概还没睡醒,此刻身体倒挂在树枝上摇摇晃晃,不住地打着哈欠:“阿棠?你怎么来了?”

  “来找你的,你的小船呢?”

  邗从树上跳下来,往旁边一瞄,毫不在意地拍着手上的灰尘:“哦,大概是没系好,飘了。”

  “船飘走了你今晚住哪儿?之前姑苏早让你好好置办一间房子安家了,你非不听。现在可好,你真是……”棠邑头疼地捂住额头,看邗一脸的不以为意,只得说,“走吧走吧,会稽还召你过去呢。这次他要召集吴国的属城,就差你没去了。”

  “哟,他不是说着要传位给琅琊么,这会儿又想搞什么幺蛾子?”邗说着跟上棠城的脚步,他耸了耸肩,“真没意思,我又不是什么重城,又不缺我一个……”

  “你废话可真多。”

  棠邑来的时候是走的水路,和她同行的朱方撑着船在码头等他们。邗跳上船,摇晃的船身差点让朱方站立不稳一头栽倒,他却毫无愧疚,笑着跟朱方打招呼:“哟,宜兄!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?”棠邑跟着上了船,气呼呼地点着他的脑袋骂:“邗城!你干事能不能稳妥点?”

  “都是会凫水的,你担心个啥?”

  朱方好不容易站稳了,挥着船桨,直往邗击去,被后者笑着往后面躲开了。朱方说:“幸亏你躲开了,不然有你好看的。”邗蹦上去,搂住朱方的脖子,笑嘻嘻地在他耳边吹气:“别这样嘛阿宜,我知道上次投壶时你连输我五次心里不爽快,可我们好歹也是好兄弟,你不能对我的膝盖下手——哎哟!”

  朱方忍不住狠狠地踩上他的脚面。

  棠邑在旁边看着嗷嗷直叫的邗幸灾乐祸:“让你跟朱方胡闹!活该!”她说着过去把邗拉到旁边坐下。朱方将船撑离了岸,一边扭头对邗说:“投壶赢了我有什么好嘚瑟的,你有本事和阿棠比。”棠邑虽说是女孩子,在三人里年龄也最小,但却是最厉害的一个。邗装作很委屈的样子,嘴角却是藏不住的笑:“哎哟,你们两人怎么联手欺负我?”棠邑哼哼着,得意地说:“你比不过我还不肯人说了呀,臊不臊?你脸上臊不臊?”三个人笑闹成一团。他们离得近,也互相熟络,彼此几乎没什么隔阂。国祚更迭,朱方原本心里有些阴霾的,但此时被邗和朱方的打趣给去了大半。

  邗和棠邑都不是很上心。朱方划着船心想,毕竟两人一个最初是为邗国,一个是吴从楚那里侵吞来的城池,大概这也是他们对于吴国没那么多归属感的缘由。他想着想着倒是想起了姑苏那张涕泪交加的脸蛋来了,于是他叹了口气——没想到这声轻叹被邗给敏感地捕捉到了,他转头问朱方:“你怎么了?”

  “……”朱方挠了挠脑袋,苦恼地想怎么跟自己的好友解释,“我就是……就是在想会稽喊我们去干什么。”

  “什么嘛,你们也不知道?”邗一脸大惊小怪,被棠邑嫌弃地做了鬼脸:“我们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,怎么可能知道嘛。”邗说:“那还喊我去干什么?这工夫不如让我好好睡一觉!”

  “睡你个大头鬼。”朱方忍不住白了邗一眼,“虽然不知道他找我们干什么,但我们几个都是他点名必须到的。再说了你出来走动走动也不亏,在这样下去你身子骨迟早给懒废了。”

  “你这什么表情?我也有很勤快的时候!”

  “是是是,看见姑娘你最勤快。”

  “那起码也是漂亮姑娘啊,你看阿棠我就不……”邗还没说完这句话就感觉一股冷意直达心头,他赶紧改口,“你看阿棠多漂亮,我每次看见她都屁颠屁颠的。”

  “邗城,你说话要摸着良心啊。”棠邑微笑着收回目光,转而对朱方说,“说出来也挺奇怪的,会稽召集我们居然不在他自己那边,反而让我们在我家江对面就行。你真没打听到什么消息?”

  “没有,姑苏心里介怀着呢,跟她一提跟会稽有关的东西她立马脸色就变了,怎么能套出话。”朱方说,“其他人我又不大熟悉。”

  “梅里姐姐呢?”

  “她早不管事了。”

  棠邑“唔”了一声,不吭声了。倒是邗城翘着二郎腿,优哉游哉地开口:“你们愁什么?反正他又不会对我们怎么样。”朱方叹了口气:“你倒好,什么都不想。”

  邗微笑着说:“想了能改变什么吗?不能的话想了有什么用?”朱方一时失语,只好说:“得了得了,就你逍遥。”

  船驶过了江,划进了窄窄的河道。因为刚至初春,沿途的树枝还枯得紧,几根几根地横在他们眼前,灰扑扑的,架着空空的鸟巢。这条河算是棠邑常来的了,她振奋起来,神气地指使着朱方将船划进左边的小河里:“喏,再往那边走就是金陵山!会稽让我们去那里。”

  邗看了过去,灰灰的山在一片枯枝中若隐若现。这一整片地区都是萧条的,只有三三两两的村落聚集,沿河散落着粗糙的、供村女们洗衣服洗菜的石墩子,眼下正一个人都没有。又往前划了好长一段路,长到邗已经有点不耐烦的时候,棠邑说差不多到了。他再往旁边打量,村落果然多了许多,人烟也稠密了。邗说:“奇怪啊,这地方人是不是太多了点?”

  “你废话真多啊。”朱方白了他一眼,把船停靠在边上,赶他下去。邗蹦到岸上,朝着朱方比划了一个鬼脸:“你和棠邑可真有默契啊!”他哈哈笑着,在朱方和棠邑莫名其妙的眼神中哼着小调走远了。棠邑说:“阿邗真是一天到晚没个正形。”

  朱方说:“别管他了,他没在别人面前胡闹就行了。”

  三人没走多远就看见一辆牛车停在干枯的大槐树底下,会稽倚在树干上等他们。他这些年学了不少中原的东西,身上披着绣着暗纹的大麾,戴着玉佩,跟穿的灰不溜秋的三人一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。见到他们,他不悦地皱眉打量:“你们这是什么打扮?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苛待你们,姑苏看见了又要跟我闹了。”

  他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东西,狠狠地打了一个寒颤。

  三个人看见他这个表现,对视一眼,心照不宣地一齐笑了。

|5|

  姑苏端坐在厅堂的玉席上。虽然是端坐,但她手里一刻都没闲着,马不停蹄地翻着会稽留在屋里的书卷。薄薄的缣帛上写着漂亮曲折的虫书,方方正正,是会稽的手笔——姑苏冷哼一声。延陵站在院门外,不时担忧地回头瞅瞅姑苏,然而姑苏一直沉迷其中,从没抬头看他一眼。终于看见一辆牛车往这边驶来了,延陵跺跺脚,终于忍不住小声喊:“会稽回来了!”

  姑苏急忙把书卷阖好,起身理了理衣服。她这时才环顾四周,像是惊醒了一般问延陵:“小越城呢?”

  “你现在倒想起来他了。”延陵撇了撇嘴,向一旁抬了抬下巴,“喏,在那自己玩着呢。”

  姑苏走出屋外,看见院子里蹲着一个小小的人影,穿得倒是好看,只可惜浑身沾满了泥巴。小孩子摇头晃脑,正拿着一根树枝捅着地上的淤泥,嘴里念念有词,看见姑苏往他这边走来了,他急忙把树枝藏到了身后。姑苏走过去朝他摊开手,严厉地盯着他:“给我。”

  “不要!”小孩子有点害怕,看了一眼向他使眼色的延陵,他才撅起了嘴,委屈地把树枝递过去。姑苏拿过来,“啪”地一声脆响,她把树枝给折断了。小孩灵透的大眼睛里立刻裹满了泪水,低着头揪着自己的衣服,等着挨训。姑苏把树枝使劲扔到院墙外面,拉扯着将小孩子提过去洗脸更衣,一路训斥:“你瞧瞧你这样子像什么话,这一块那一块的!真不像样!我们吴国哪会有像你这么邋遢的城魂!我倒要问问会稽他平时是怎么教你的!”

  骂声与脚步声渐行渐远,紧接着小越城的哭声突然响了起来,传到延陵耳朵里,延陵叹了口气。姑苏针对小越城其实更多是在借机发泄对会稽的不满,梅里看得淡然,然而姑苏远远还没那么成熟。这时牛车已经到院门口了,会稽从车上下来,还带来了三个人——朱方、邗和棠邑,延陵认得他们。朱方一下车就问:“怎么会有小孩子的哭声?”

  小越城的哭泣声实在是太大了,姑苏拦不住他。会稽仔细听这声音,眉头一皱,他也不挑明,只对延陵说:“你去喊姑苏,让她带着孩子来厅堂。”

  “哎哟,原来会稽兄背着我们养孩子呢。”邗打趣道,会稽瞥了他一眼,什么也没说。几人走到厅堂坐下,会稽扫到自己的那些书卷,明白地看出有动过的痕迹,他不着痕迹地挑挑眉,回头对三人说:“我想你们一路过来都能猜出来我喊你们过来的原因了。”

  “是新城?”棠邑问道。会稽点了点头:“叫越城。他算是你的弟弟,原本我早该告诉你的,只是……”

  他话还没说完,突然听见姑苏和延陵两人双双惊叫起来。姑苏在里面大骂:“快把他追回来!这个小兔崽子!”会稽话哽在喉咙里,几个人连忙走到后面去看。姑苏拎着湿掉的衣服和延陵一起匆匆往这边跑过来,喘着气:“怎么?没往这边跑?”延陵眼尖,回头一看小孩子已经蹿上了梅花树,正死死地抱住粗壮的树枝不放手:“苏姐,他在那里!”

  “我不下去!”小孩抱紧树干大叫,“才不要!”

  “你再不下来我就上去抽你!”姑苏一面对着小孩子凶神恶煞,一面还不忘针对会稽,“都是你教的好出息!”

  “我没教过他爬树。”会稽的语气简直比北风还冷,“这里的人都不会爬树。”

  姑苏气得不想理他,她偏过头去,对延陵说:“你去把斧头拿过来!”

  延陵愣了一下,倒是明白姑苏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了,他急忙劝阻道:“苏姐,这不行吧?你把树砍了,伤到小越城怎么办?”

  会稽的面上也挂不住了:“你怎么整天这么毛躁?”

  姑苏冷笑:“那你倒是想个办法,把这小姑爷爷从树上给揪下来呀?”

  朱方为难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:“行了,别吵了……”

  走廊里一派鸡飞狗跳。

  小越城害怕地往里面缩了缩。他虽说是城魂,但年岁不大,心智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六岁孩子,对什么事都还懵懂着。会稽前几年的时候并没有带他去认其他城魂,突然一下子见到这么多陌生的脸,他有点茫然,又有点畏惧。他扒拉着树干委屈地掉着眼泪,一边哭着一边喊:“反正我不抄书!就是不抄!呜呜呜……”

  “好好好,不抄。”姑苏忍着怒气,“那你先下来——谁教你爬树的?!”

  大概是姑苏的语气太过恶劣,小越城反而抖了抖,拼命摇头,哭得更大声了。

  邗站在最后,他倚在门楹上,一副看笑话看得津津有味的样,甚至还嗤笑了一声——于是被棠邑恶狠狠剐了一眼。棠邑跟越城也是第一次见面,但既然会稽发了话,那么这个孩子就是她的弟弟,于情于理他们该是最亲的。棠邑想了想,招呼邗过来:“你不是会爬树吗?”

  “会啊,怎么了。你想让我爬上去再把小朋友给背下来?”邗漫不经心地看着几个人闹腾。棠邑说:“刚才会稽说他算我弟弟,这样,帮我一个忙呗。”

  “邗某从不干赔本的生意。”

  “算我欠你一个人情,我下次投壶让你一招,也好让你在朱方面前挣挣脸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五招。”

        “三招,不能再多了。”棠邑咬牙,“你去还是不去?”

  “去!这话可是你说的,别反悔啊!”

  邗跟棠邑击掌三声,走到树下。他仰头看了看树上探出的那颗小脑袋,小孩子正睁着水雾弥漫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。他突然有点喜欢这个孩子了。

  “嘿!”他仰头对着那颗小脑袋说,“你这样容易掉下来,会很疼的。”

  小越城抽了抽鼻子:“我不怕疼,延陵才怕疼呢!”

  “可是你这样会让他们担心的。”邗指了指旁边正在争吵的姑苏和会稽,“他们是你的兄姊,你应该好好听他们的话。”

  “他们不是我兄姊,他们才不会担心我呢!”小越城生气地说道,气鼓鼓地扭过头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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